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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夜雨丨常克一座桥和它不会走失的岁月

来源:溪口 时间:2023/5/2

一座桥和它不会走失的岁月

常克

寒潮到来之前,我挑那条老路专门去看它,氛围有点拜谒的意思。

站在它的身旁,我沉默无语,只有心在飞越。

然后沿了公路边的石级,尽量往山坡上走,寻找一个更高的角度,来回望它的全貌。我的面前蔓草丛生,紫麻和千里光枝叶缠绕,带着一种黯然和潮湿的气味,就在那一片刻,时间忽然显得幽深起来。

我想起了当年。

那个时候,我还是小小少年。

它呢,刚刚从婴儿转换为儿童,道理跟一个人的成长差不多。

那些年每一次路过,我都用好奇的、仰望的眼光看它,觉得它又长又宽,巍峨雄壮地横跨于嘉陵江上,两道半圆的弧形悬索那么粗壮,我实在无法想象,那是何等超绝的膂力,居然可以支撑整整一座铁桥。

我好多次想走上去看看,想抚摸它的栏杆,但每一次,都从旁边的公路匆匆驶过,从来没有靠近。

我现在说的这个它,其实是一座桥,朝阳大桥。

那个年代,父亲有几次从九龙坡区到北碚区来出差,顺便把我也带上,说出去见见世面。当时到北碚要翻山越岭,要过河过水,单程需要将近一天,北碚对于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来说,是遥远的,也是神奇的。后来长大参加工作,到北碚的时间相对多了,顺三溪口老路朝嘉陵江方向,过两个隧道,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朝阳大桥。

几十年以后,年首日,我又到北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去看朝阳大桥,但已经无法通过。原因我也是知道的,朝阳大桥早在年就成了危桥,禁止通行。

冷风中的此时此刻,我面前的朝阳大桥,老了。

朝阳大桥不是一座年代古拙的桥,但居然可以老得白发苍苍,满面都是皱褶和斑点,光荫毫不手软地把迟暮之身,全部返还给这座桥。

这座曾经年少轻狂的桥,犹如冬眠。

但我们如何忘得了,那一年它孤峰横绝的惊艳?

时间漩洄到年9月,那是它建成通车的华诞,它的光芒盖过了身躯下面嘉陵江的壮丽——它是中国唯一双链加劲钢箱梁悬索桥,亚洲第一座钢索桥;桥长.2米,桥宽8.5米,车行道7米,曾经有过每日通行汽车近万辆的惊人记录。这样的显赫,揭示出它当时无出其右的荣誉和担当。

但它仍然不可避免的,步入自己的夕阳西下。

通行近40年之后,朝阳大桥逐渐出现锚洞裂缝、主缆锈蚀,吊杆老化锈蚀等等病害,从年12月13日起被实施封闭。

在时间长度的履历表上,作为当年的特大型公路桥,朝阳大桥令人唏嘘。

但我们忍不住,要把眼神停留在岁月的记功碑上。

我们会发现,朝阳大桥当得起风华绝代,它现在的每一道锈迹,每一丝拉裂,都是它的雍容华贵。

每一个早晨霞光初起,它向着太阳的容颜,其实依然意气风发。

朝阳大桥只不过太累了,它需要沉沉的睡上一觉。而在它深睡的这些年,它招呼了众多兄弟过来,一字儿排开,站在它的附近,替它值守初心。

嘉陵江北碚段航道上,五公里之间,朝阳大桥和它的七位兄弟玉树临风,犹如八桥叠翠。其中叹为观止的大手笔,是在嘉陵江观音峡段,一公里的江面上居然排布着六座桥梁。

于是每一个季节,总有一些游人登上山岭俯瞰,专为看桥而来,北碚本地的,慕名而来的,都有。时间一长,山上看桥的最佳位置成了游客打卡地,名曰“八桥叠翠”,有巨大的红字石碑为证。

一眼望去,朝阳大桥的那七位兄弟个个身手了得,堪称高大威猛。

它们的大名依次为:遂渝铁路桥、兰渝铁路桐子林大桥、襄渝铁路嘉陵江大桥、兰渝铁路嘉陵江朝阳桥、新朝阳桥,碚东大桥、渝武高速公路嘉陵江大桥。

如果单从建桥工艺到桥体结构来比照,朝阳大桥的各项数据没有任何优势,但朝阳大桥的含辛茹苦感动了它承载过的所有日子,它的坚守与延展出来的广邈,几乎就代表了这片土地的沧桑与深邃。

朝阳大桥和八桥叠翠,这样的桥组合在一起,它们日日夜夜散发的气息,镶接远乡,那样的意境,就是一道浓烈的诗与远方。

以这样的方式温情脉脉,朝阳大桥长生不老。

这不禁让人浮想联翩,青山与绿水,古道与老街,北碚素来就有一股天作的小仙气,在陡峭的峡谷与丘峦密布的江岸,那些穿云破雾的桥,此起彼伏,仿佛缭绕的历史烟云。

比如澄江老街,至今还有一座桥供人步行通过,桥本身不长,但很多年前它就叫澄江下街大桥,通人也通车,曾经是唯一连接澄江和北碚的一座桥梁。

选一个清风朗朗的日子走过澄江的老桥,进得街来,我们立刻会眼前一亮:运河路上,影影绰绰的树荫下,一些民国时期的旧式楼房还在,虽然茕茕孑立,而砖柱夹墙的尘灰间,那一年仁人志士的谈笑风生仿佛还萦绕于斯,不忍别离。

桥是大地对行者的承诺,桥是时间对旅程的烘托,有桥的地方,多半不缺故事。

丁渭、周敦颐、冯时行,黄炎培、林森、冯玉祥,老舍、田汉、夏衍,这些古往今来的人中龙凤,在纷纷扬扬的那些年过澄江而丛生感慨,著名篇写风云,留下惊世震俗的粲花之论。

站在缙云山上远望,澄江烟波迷离,天生桥往事闪烁。

我的目光越过黛湖的碧波,眺望北碚的山水林泉,恍然间,竟见得那高士名杰的身影款款,他们的名字如同翻卷的朝霞,在我的眼前滚滚而来。

艰难的抗战岁月,北碚以弹丸之地成为陪都迁建区,陆续有多个机关、社会事业单位和学校入驻,学者、作家、科学家等各界名流多人汇聚于斯,彼一时,北碚被称作“东方的诺亚方舟”,风雅超尘。老舍、林语堂、梁实秋,田汉、曹禺、夏衍,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每一个人,都是挺拔的,奋起的,他们的灵魂雄秀而悲壮,犹如大桥上铁骨铮铮的悬索,披示出那个时代最优雅而强韧的力量。

从这样的视角来理解,我们才能够读懂黄炎培先生在其《北碚之游》文中的深情点评:“北碚两字名满天下······与其说因地灵而人杰,还不如说因人杰而地灵吧。”

硝烟弥漫的那一年,北碚没有跨江大桥。

回想起来,当年先贤们胸怀神圣的理想,那一道恢宏的信念,就是他们心中的桥。

桥的肩负,就是承载跋涉者的命运,那些来自四面八方、天南海北、各种各样的命运的足迹,带着生命的体温走向远方,融入原野的苍茫。无论过往还是当下,每一个年代,都是如此。

心里头若无桥,那不只寂寞,那基本上就是荒芜到寸草不生,那是真正的沉落。

直到这个冬天我才明白,北碚的桥,自带几分禅意。

当你决定远行的时候,那一个瞬间,你就有了一座桥的默许。只要你出发,身后的路上,就会留下无数桥的长长的影子,无数的柔情和力量。

生命如此。

生命如高架的桥。

如果朝阳大桥是北碚早年最坚定的一次敞开,那么今天的北碚,它本身就是一座宏伟的桥,它正在完成最宽阔的接纳,气概豪放之至。

我首先想到的,是拿双城记来佐证,这是北碚这个季节的高光点。

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在年1月上升为国家战略后,北碚于年4月与四川省绵阳市结为友好城市。此前,北碚作为主城都市区已经拥有两江新区、重庆高新区、中国(重庆)自由贸易试验区三区政策叠加优势,外加一个重庆市唯一的民营经济综合改革示范试点区,借力“双城记”的新发展支点,北碚建设高新产业基地的城市战略目标,底气十足。

而作为发展先导,西部(重庆)科学城北碚园区在平台建设方面风光无限。创新资源聚集、创新人才云集、创新活动密集、创新成果富集、成果转化顺畅,一连串的推动背后,是要把一座城市变成充满发展活力的高质量发展新引擎。

北碚的远方,是新一轮关于“智慧城市”的嬗变,就像一座气度雄远的桥,在我们的面前熠熠闪光。

而所有的这些链接,在我看来都起于朝阳大桥,深得它一笔一笔的洇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所以我自问:当一座桥深睡以后,它的时间,是凝固的,还是流动的?

没有人的桥,至少不会走失岁月;而没有桥的人,内心只有荒凉。

心中有桥,一个人即使是在山谷行走,也会觉得前面开阔明媚,高朋不远。

我这样回答自己。

世间最久远的桥,就是这样。当那些如烟往事一直在我们的心中流传,那样的凌空与峭拔,那种丰碑般屹立于江上的古铜色,那才是一座城市生命中最温暖的架设。

人生要的其实就这么简单,一座桥足矣。

只要桥在,你会觉得彼岸的风光,竟是如此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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