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玉
第期
01
一座水库大坝，从开工建设到竣工验收，前后历时24年。这在共和国水库建设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
这是一座历经磨难、饱经沧桑的大坝，这是一座饱尝着几万水库移民酸甜苦辣的大坝，这是一座凝聚着广大建设者辛勤汗水和聪明才智的大坝，这是一座刻写着安徽人民改天换地和艰苦奋斗精神的大坝，这更是一座见证共和国艰难曲折历史的大坝。
这座大坝，就是巍然屹立在皖南山区青弋江上的陈村水库大坝。
年，这是一个举国狂热的年代，在“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指引下，全国上上下下掀起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潮。这年4月，中共安徽省委在佛子岭召开会议。时任安徽省委书记的曾希圣伫立在会议休息室的窗台前，举目远眺着山下的佛子岭水库，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这次省委会议的一个主要议题就是讨论在皖南山区青弋江上游兴建一座大型水库。在要不要建的问题上，与会的省委领导早已达成了一致意见，但在水库兴建的规模上却出现了严重分歧。大部分与会同志认为，要乘着大跃进的东风，建一座全国最大的水库，彻底解决皖南乃至华东地区电力供应短缺的问题。此议遭到一部分同志的反对，认为要从实际出发，不能盲目追求“高大上”。
佛子岭水库曾希圣个子不高，敦厚结实，浓眉大眼，粗犷的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既有武将的豪迈之风，又有文人的书生之气。曾希圣是一个干实事的人。自从年主政安徽后，曾希圣先后修建了佛子岭、梅山、响洪甸、磨子潭等四座水库，极大缓解了淮河水患和皖北电力供应。曾希圣对开国领袖毛主席是极为崇敬和钦佩的，自从毛主席发出大跃进的口号，曾希圣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中，他以“端起巢湖当水瓢”的英雄气概，带领全省人民投入到火热的建设中。对兴建皖南山区的水库，曾希圣在会上激情澎湃地说：“这次我们一定要兴建一座全国最大的水库，以实际行动响应毛主席和党中央提出的大跃进运动。”
在省委书记曾希圣的力推下，中共安徽省委佛子岭会议正式决定：在青弋江上游兴建一座全国最高最大的特大型水库。会议要求，大坝的高度为米，蓄水高度米，力争用三年时间完成水库大坝建设工程。按照省委的要求，水库建成后，上游将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最大湖面面积达二百一十平方公里，蓄水库容比我省已建成的佛子岭、梅山、响洪甸、磨子潭四座大型水库的库容总和还要大，比巢湖的蓄水量还要大一点四倍。年发电量五点八五亿度，等于佛子岭、梅山、响洪甸、磨子潭四个水电站发电量总和的一点三倍。
一场轰轰烈烈、震古烁今的水库建设运动就此在皖南山区全面拉开了帷幕。
02
自古以来，青弋江就是皖南地区重要的水运航道。其上游地处皖南山区，境内崇山峻岭，林木蓊郁，河汊纵横，雨量充沛，水能蕴藏量十分丰富，非常适合建造一座大型水库。
佛子岭会议结束后，为尽快落实省委会议精神，治淮委员会迅速派出第三勘探队和地形测量九队，分赴皖南青弋江上游进行地质勘探和地形测量。勘测人员沿着青弋江上游河谷迤逦前行，认真细致地进行地形测量和地质勘探，积极寻找适合建造水库大坝的地点。
最初勘测人员拟定了3个坝段：第1坝段在将军山下，第2坝段在乌鱼坑下游米处，第三坝段在陈家村附近。地质专家们从地形和地质方面反复比较选择，认为将军山下的第一坝段地质条件最好。为了慎重起见，又在将军山下确定三条比较坝线，坝线间相距米至米。经过多次比对和分析，最终选定第三坝线为水库大坝的坝址。因选定的坝址地处泾县陈村，治淮委员会报省委同意后，正式决定将水库命名为“陈村水库”。
年7月，七千多名水库建设大军从四面八方云集陈村，偏僻的小山村和狭窄的河谷里顿时沸腾和喧嚣起来。几千人马如洪水一样涌进陈村和峡谷之中，职工的住宿成为陈村水库工程局十分棘手的问题。工程局以平均元一间的价格在陈村购置了民房间，并租用民房间，作为安置职工的宿舍。然而杯水车薪，小小的陈村自然无法满足源源不断汹涌而来的水库建设者。工程局只得因陋就简，沿着江边搭建起一排排竹结构的草房。承担施工任务的一、二建筑队住在大护坡和五里坑，承担石料开采的工程局一、二、三、四大队分别住在江边的毛元里、桃花渡等地，工地指挥所与各技术科室均住在坝区周围临时搭建的草房工棚里。
排架、模板架立年8月，水库工程局组织施工队实施大坝河床清基和开挖两岸坝基石方。地质专家在清基过程中发现，坝段区域的河床岩石大部分比较完整和坚硬，但存在三个断层切割，岩石构造断裂和层间错动很发育，而且断层夹泥现象很严重。两岸山体岩石系薄层沙质页岩，特别是米高程以上，山体非常破碎，风化很深。这些对大坝的安全稳定影响很大。地质专家综合各方面的地质因素，认为省委提出的大坝高程米，蓄水米，是不切合实际的，有很大的盲目性，安全风险比较大，必须要降低坝高。
安徽省委对地质专家提出的降低坝高的要求不置可否。省委书记曾希圣认为：人定胜天，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克服的，气可鼓，不可泄，必须要按照省委佛子岭会议的要求去落实。但考虑到大坝的安全风险，曾希圣要求地质专家对坝基进行处理，并选择适合坝区地质环境的坝型。11月3日，苏联专家埃里阿瓦卡里曼诺夫杜德凯维奇来到水库工地，对大坝河床和两岸山体进行勘探，对坝基处理和坝型选择提出了具体的意见和建议。年1月18日，安徽省委召开基建工业会议，会议根据苏联专家的意见和要求，明确要求水库工程局尽快拿出水库工程设计方案，并决定在方案形成以前，陈村水库工程缓步推进，并抽调三分之二以上的的劳力支援外地工程。
年6月，在苏联专家布琴可娃的参与和指导下，水库工程局的地质专家拟定了《陈村水电站工程初步设计方案》，并上报到水电部。年9月，水电部在研究后批复：“应补充地质勘探工作，研究适当降低坝高。”按照水电部的要求，安徽省委勉强修正了原设计，坝顶高程改为米，蓄水高米，总库容64.4亿立方米，大坝坝型为重力拱坝，大坝枢纽位置不变。安徽省委指示水库工程局要加快推进大坝建设，明确要求陈村水电站拦河大坝于年5月拦洪，第三季度第一台机组发电。10月5日，陈村水库工程局召开水库建设动员大会，提出了“春拦桃汛夏拦洪，十一发电放光明”的行动口号。对外支援的劳动大军陆续返回大坝工地，陈村水库建设工程全面展开。
陈村水库大坝地处两山夹峙的峡谷之中，大坝地带山势险峻，河谷幽深。从坝址到下游的陈村有3公里路程，只有河谷的左岸有一片缓坡地，可以修建施工道路，建筑施工仓库和机械基地。大坝施工建设，因缺少机械化设备，主要采取土法上马，土洋结合的方法以及人海战术。人工开采沙石后，用机车拖至万村堆放，配料后再用机车拖运到大坝工地，用斜钢塔箕斗提升混合料，再用胶轮车串筒浇筑混凝土。当时施工设备简陋，施工条件相当差，工地建设者们发扬顽强拼搏的精神，千方百计克服重重困难，努力完成大坝建设工程。
年秋，省委书记曾希圣来到水库工地视察。看见工地上热火朝天、一片繁忙的劳动景象，曾希圣感慨地说：“人民群众的干劲一旦迸发出来，什么困难都会被踩在脚下的。”他紧握着工人粗糙的双手，望着汗水淋漓的辛勤劳动者们，满面笑容地大声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省委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希望你们继续鼓足干劲，加快进度，乘势而上，争取早日将水库大坝建设成功，向祖国和人民献上一份厚礼。”省委书记亲临工地视察慰问，工地建设者们倍感欢欣，也倍受鼓舞。12月20日，坝基清理和导流涵洞浇筑结束后，开始全面浇筑坝身混凝土。在工地建设者连续奋战下，当月就创下了浇筑混凝土2.6万立方米的最高记录。
大坝如春笋似的茁壮成长，一条灰褐色的苍龙逐渐浮出水面。由于决策者一味追求大坝工程的速度，忽视了上游移民搬迁的进度，一场令人始料未及的灾难突然来临，让省委领导们措手不及。
03
年，共和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灾荒，农村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嗷嗷待哺，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这一年，对正在建设的陈村水库大坝来说，也是一个多事之秋。
年3月12日至24日，陈村水库大坝上游地区连续普降大雨，汹涌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朝大坝汇聚而来。因大坝导流涵洞排水不及，江水陡然猛涨，水位逼近大坝围堰的顶部，库区水位高度达到70米，水库上游低水位地区一片汪洋，太平县新明乡和龙门乡成为淹没的重灾区。
受当时极左政策的影响，安徽省委对水库上游地区的移民工作不够重视，造成移民工作严重滞后。陈村水库大坝动工建设近一年了，库区移民工作才刚起步。年12月，太平县县长吕秋山主持召开移民动员大会，对全县的移民工作进行了具体布置。会后，太平县低水位地区的新明乡和龙门乡开始移民搬迁。
太平移民搬迁才三个月时间，突兀而来的洪水就让移民们猝不及防。房屋还没有完全拆除，家具和木料还来不及运走，眨眼间，就被汹涌上涨的江水吞噬了。很多村庄的房屋因江水淹没而倒塌，堆放在路边的家具和木料瞬间就被洪水冲走了。雨还在不停地下，江水还在不停地上涨，来不及搬迁的村庄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新明乡告急，龙门乡告急，太平县委召开紧急动员会，组织干部分赴灾区抢险，但面对着节节上涨的洪水，抢险的干部群众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只有炸开大坝围堰，紧急泄洪，降低水位。
灾情迅速上报到芜湖地委和安徽省委。省委领导紧急磋商后决定炸开大坝围堰。年3月24日，水库工程指挥部用爆破的办法炸开75米高的大围堰，汹涌的江水冲开堰口后，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而下，最大泄洪量每秒达到立方，库区水位陡然降落，上游库区险情立马解除了，然而水库大坝和工地却损失惨重。呼啸而下的洪水冲毁了大坝左岸的拌和场，淹没了刚挖好的厂房基坑，大量的施工设备和建筑材料被洪水冲走，陈村水库大坝一片狼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场飞来横祸又不期而至。年5月22日，大坝工地发生重大伤亡事故。下午五时许，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坝工地上一排木架突然倒塌，正在排架上施工的二十多名工人随着坍塌的排架坠落下去，当场死亡2人，重伤27人。悲伤的气氛笼罩着水库工地，大坝的天空上弥漫着一片阴霾。
雪上加霜，又一场寒流再一次袭击了水库大坝。年下半年，中苏关系日趋紧张。7月16日，苏联政府突然照会中国政府，决定全部撤走在华的苏联专家，撕毁几百个协定和合同，停止供应重要设备。9月，在华苏联专家全部撤走，负责陈村水库大坝设计的几位苏联专家卷起图纸，扬长而去。陈村水库大坝建设遭受重创。
围堰炸毁，拌和场冲毁，排架倒塌，工人重大伤亡，苏联专家撤走，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但困难和险恶并没有吓到水库建设者们，陈村水库大坝的建设工程也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建设者们擦干泪水，重新昂起头，以顽强的意志继续奋战在水库工地上。年，全年共浇筑混凝土23.4万立方米，创治淮以来最高年浇筑量。大部分坝块已浇至米高程，大坝初具规模。
04
与水库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截然不同的是，安徽的广大农村此时却是一片万户萧索、满目凄凉的景象。
省委书记曾希圣既是一个实干家，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对党中央和毛主席提出的“三面红旗”和“超英赶美”完全赞同，并在全省强力推行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年大跃进的号角吹响后，曾希圣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三面红旗”运动的洪流中。
曾希圣（右）与曾山
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尽管广大农村遭受了严重挫折，全省经济遭受严重影响，但陈村水库大坝建设工程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陈村水库大坝工程是省委书记曾希圣树立的一个形象标杆，无论安徽灾情怎样严重，始终都没有动摇他完成大坝工程建设的信心。年，是安徽省经济最困难的一年，但水库工地的粮食供应始终没有中断，水库建设的原材料仍然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从年到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候，陈村水库大坝建设工程却出人意料地大步推进。不仅如期完成大坝米高的浇筑量，而且完成了发电厂房基础建设工程。年，曾希圣下令全省基建工程全部下马，但唯独没有砍掉陈村水库大坝建设工程。工人们继续夜以继日地浇筑水库大坝，并加固了陈村东面的青弋江大桥，为运输和安装发电机组做好了准备。
年1月—2月，党中央在北京召开扩大工作会议（即七千人大会）。陈村水库工程指挥部党委副书记胡振泽也在省委书记曾希圣的安排下出席了大会。七千人大会总结了大跃进以来的工作经验和教训，提出了要贯彻落实“八字方针”，切实抓好国民经济的调整工作。会后，中央对曾希圣在安徽工作期间所犯的错误进行了批评，认为曾希圣犯了方向性错误，决定免去曾希圣的职务，由李葆华接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的职务。
年2月，曾希圣黯然离开了安徽。随着曾希圣的离去，他在安徽竭力推进的形象工程——陈村水库大坝也折戟沉沙，走到了尽头。一些地质专家对陈村水库大坝工程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曾希圣盲目追求高指标，使水库大坝超越了客观实际，存在严重的安全风险，必须要降低大坝高度，变更大坝设计。年6月22日，在省委书记李葆华的主持下，安徽省委召开会议，决定陈村水库大坝为停缓建项目。陈村水库大坝建设至此全面停工，参加工地建设的工人全部外调，分别承担梅山、佛子岭水电站的加固工程和裕溪口闸水利枢纽的兴建工程。
幽寂的山谷中，半途而废的大坝愀然独立，如同折断翅膀的雄鹰寂寞地横卧在江面上。江水滔滔东流去，大坝无言对苍穹，黯然销魂问青天，何日方能缚苍龙？
（作者单位：黄山市黄山区青少年活动中心）
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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